方与言





说来惭愧,我生在四川,长在贵州,出生后前五年稀里糊涂被丢在哈尔滨。南北虽算是跑了个遍,却不会说任何一家的方言。兴许正是因为南北走得勤了,看过北国风光也品过醉美苗乡,反倒模糊了边界,只凭着普通的普通话怯生生与人交往。

我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,在家时不时会飙出几句“仙人板板”。他们说得一口流利的川普,“花”念作“发”,“荣”念作“云”。小时候暂且不谈,长大了免不了与父母顶嘴一二,气急时母亲会尖着嗓子用川话骂人,我又直着嗓子用纯正的普通话顶回去,一来一往,一川一普,火星之下是遮不住的滑稽。

家里如此,学校也不简单。我小学左右来贵阳读书,学校自然是提倡“请说文明语,请讲普通话”,可要能让所有人都听话,学校也就不是学校了。说本地方言的一抓一大把,不过毕竟还是惧怕女老师动辄就请家长,身边的小孩儿们也像模像样地学规范拼音,西南人嘛,勒(l )变呢(n )是常事,读错了,老师就会递一个微微责备的目光,小孩儿往往不服气又怕怕地低头,瞪在旁边偷着乐的我。

我说过,我不会讲方言,靠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走天下,六七岁的我见同学磕磕绊绊地分辨前鼻音后鼻音,笑开了花。

我就是这么,不太跌跌撞撞地长大了。

老实说,方言会与否真没什么大不了的,毕竟我虽不会说,听还是听得明白。小学到初中,初中到高中,身边的朋友来了又走,聚了又散,但不管是分是合,几乎每个和我相识的朋友最初在得知我不会说贵阳话后都会一惊,尤其小学生时期,本地小学生要五官揉作一团,又急急地展开,像是有弹性的捏成球的报纸还回原状一样,以十分夸张的姿态舒展五官,眼睛和嘴还一定要大,然后下一秒惊叹的话语才能蹦出——

“你怎么不会说贵阳话呢?”

他们的眼睛里那时装着十分纯真的疑惑,于是我又要晃着脑袋讲一遍我的南北逸事。没错,晃着脑袋,我是以几乎算作骄傲的姿态说着那些没理头的故事的,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从头到尾到底有哪个地方值得多说几句。不过随着我脑袋的晃动,听我讲故事的朋友们也不时“哇哇”几声,“难怪你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啊!”

小时候的我姑且把这些“来历不明”的啧啧叹声都归为夸奖,小脑瓜晃得更得意了几分,鼻孔几乎要对上天去。

初中,语文老师选同学来朗读课文,我手举得老高,站起来后也读得雀跃。老师听后点头,“发音很标准呀,你的声音也很好听。”接着是掌声,真心的不真心的无所谓,我听来都很高兴,是得意。

这些得意挺幼稚,我知道。但之后的情绪该不该算作幼稚,我却不清楚。

高中,新同桌长了一额头的青春痘,每一颗都饱满,,似真是在呐喊青春。咱们暂且叫他小痘,小痘爱把手缩进校服袖子里,上课会忍不住哼歌,我暗地里也说他是歌王。小痘歌王不怎么和人说话,主要是不怎么和我说话,我猜他是生性腼腆害羞,却见他与后桌饼干聊得火热。他俩每次聊都“天雷勾地火”,笑得桌子摇。贵阳话当然是免不了,我可没侧耳听呀,那些插科打诨的小段子却就那么大摇大摆地钻进我耳里了。见他们聊得空气都躁动起来,我有些心痒痒,想插话,插不进,那就在在一旁看着吧,似乎也有趣。

此时算来我也能说得上是半个贵阳人了,可他们不时蹦出来的一些俗语我却还是真不理解,偶尔打断问几句,他俩眼睛瞪得像铜铃:“你真不知道?”

我真不知道。

比如老师上课偶尔提起的方言笑话,比如与普通话不一样的有趣的发音。我不知道的太多了,语言一下子把人群分为“你们”和“我们”,用不规则的标尺,刷拉一声毫不留情地划过一条痕。高中学校还是那句——“请说文明语,请讲普通话”,可学校要是能让所有人听话还叫学校吗?你下课看看,哪一个不是小嘴一张,方言一讲,亲切得很。上课呀,老师觉得累了,干脆也大大方方撑着下巴,西南显得有些吵的官话就这么麻利的念出来,在这个环境下,倒不显得吵了,反而是一股子家的味道。

家。这个字眼一冒出来,我就颤了颤。

我说过,我不会说任何一家方言。四川话也好,贵阳话也好,京腔也好,都与我八竿子打不着,可实际上他们离我又是那么近那么近——川话每周回家都会巴巴地凑上来,在左耳绕啊绕;贵阳话周一到周五都不少见,又在右耳绕啊绕。这四川方言和贵阳方言是不一样的,虽同属西南土话,虽我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同了。正如我明白方言和普通话给人的感觉终归是不一样的,虽然咱都是中国西南的,咱都是同窗校友平时友爱互助,可就那个味儿,你点不到,非得有那把叫方言的钥匙在手里,你才够得到。

我在家听父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,在学校听老师同学这儿一句那儿一句的玩笑,不知怎的,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。

方言方言,一方水土一方言。你听北京人说话,大嗓门儿一亮,整个弄堂灯都给震亮,喇喇地泄了一地光。豆汁一灌,旁人觉得火辣辣,那北京人就是一声爽快舒畅的“啊——”。

你听四川人说话,辣椒堵嗓门儿上,直来直去,“租爪贼”【做什么】“锤贼”【你瞎讲】,几句话亮出来,旁人一听就乐了,是辣妹子呀。

最后看看贵阳人,腰一叉,腿一放,气势一下子就来了,“搞哪样?”“克哪点?”,你拉拉我我拽拽你,笑嘻嘻。

那日与朋友聊起方言,我问她怎么不见你平时说贵阳话,她耸肩,回复说喜欢的人不喜欢看她讲。

那她是本来就会说,只是不喜欢而已,我叹了口气。

“原来我也觉得方言听起来……直接点,就是掉价。”我盯着自己的双脚,见它们稳稳地踩在泥巴地上,“可是这几天却觉得,会说一门方言,真厉害,也真好。”

方言呀,是你与脚踩的这片土地生来的羁绊,从脐带处绕出来的乡土情怀,是让你在外地飘荡感动的乐音,是温柔地抚摸你的藤蔓,是家的声音,是你的根。

不是矫情,我瞧着大家嘻嘻哈哈地交换着熟悉的语言,有些细密的羡慕。那些话我都听得懂,这就更让人难以言喻了,就好比我看清了你的手机密码,但手脚都被砍断了,知道密码也没得办法,吓人的是那手脚还天生就被人拆开,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半。

例子血腥了点,道理也迷迷糊糊,我暗淡,盯着脚下这片土地,问,我到底属于哪儿?

 

寻根的话,就该回家乡看看。

爷爷站在家门口,等我。

他身后是被电灯照得明亮的院坝,电视在放前几年的女排,隐隐约约听到体育导播激动的声音掀开夜幕,悄悄走近。

爷爷向我招手,妹妹比我先一步冲到爷爷跟前,小姑娘黏糊糊地抱住爷爷的腿。我再走上去,十七八岁的姑娘,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撒娇了,只是亲亲地喊,爷爷好。

爷爷笑了,拽住我就要唠嗑。“你听好,”他说,用的是普通话,带着厚厚的鼻音,还是一样的亲切。

人都说时间如水流逝匆匆,我却在爷爷身上看不到多少岁月走过的痕迹,我没能亲视他的意气风发,印象里的他一直都是头发灰白,笑起来像招财猫,乖乖的和蔼可亲。若说时间给我们下了白驹过隙的魔咒,那上帝定然在老人身上施了另个叫做“凝固”的法术。什么都是凝固的,容貌,三观,以及说话方式。

爷爷对我,从不说方言。

你可以说,那一辈的人都认为方言不文雅,也可以说,只是爷爷不喜欢在孙子面前说罢了。种种猜测都没多大意义,我只是一边听着爷爷的话,一边用脚搓泥巴。脚下的泥地松软,可一使劲就会踩实,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是站稳了的。

那一晚爷爷拉着我从过去谈到未来,语气平淡,普通话显得他鼻音很重,一股老人味。说到兴起时爷爷突然卡痰了一样顿住,然后眼珠子缓缓的转了转,我好奇地看着他,却听他斟酌半天,最后还是用四川话把剩下半句补完了。

一气呵成,多么流畅。那些情感倾注在几句俏皮的方言里,短短几个音节,我却听出了不同的味道。爷爷很久以前,也会在田里和好友一边务农一边高声聊天,和年轻的奶奶在田埂上散步谈情说爱,不管空气里混着什么味道,嘴里操着流利的自贡话,就是亲切的。

就是这么几句方言啊,承载着谁的过去呢。

爷爷就在我的面前,他侃侃而谈,几句方言飙完后,又无缝切换到普通话。他拍拍我,你要好好学习呀。

我顿了顿,一下子想起来,我问我自己,我属于哪里。

 

这个问题聊到现在,我还是没有答案。

如果按照语言来说的话,我依旧是无根的苇草,漂浮不定。我生在四川,长在贵州,跟着东北人耳濡目染学的普通话,结果哪家方言都与我不沾边。若你的情况与我一样,当能体会这种感受,不算孤立无援,却也是无助的。一种被人放在边缘的模糊感,不激烈,又的的确确存在。没有被排挤,要说排挤也只会是你自己排挤自己,你自己在追逐一个看不到的目标,名字叫归宿,这是场拉锯战,或许要追一辈子。

但我明白,妈妈的爱同学的情爷爷的期待,可不会因为什么会不会说方言减少。这么说似乎有几分牵强附会,但也是事实。

我学着说贵阳话,拉着前桌问“鬼头刀把”是什么意思,我想看看这样会不会就有种踏实感产生。但遗憾,并没有,可是的确有趣,我说得外七八糟倒还挺逗,每次突如其来说了句贵阳话,还故意邀功似的朝身边的有人扬头,“看,我说的标准不”。事实上在碎碎叨叨写下这些东西前,我联系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朋友,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玩有辨识度的贵阳话速速分享。她听着就乐了,嘴里还包着饭,跟我说什么“克膝头”“夹滋窝”,我跟着学了几句 ,四不像,我笑了,她也笑,这也算是方言的魅力吧。

写到这里,楼下走过一个小孩儿,不过六七岁的样子,一边跳砖块儿一边大声念“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。”

他旁边的大人就嗤嗤笑,小孩儿一撑腰,大喊了一声:“我是诗人!”

这一声把院子里的声控灯给震亮了,一地光。

小孩的声音奶奶的,普通话有板有眼。

我不禁想啊,他是否会同我一样不幸,日后也陷入到对方言的向往和对根的迷茫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评论(2)
热度(17)

© 红衣YA | Powered by LOFTER